编辑:西行者 日期:2020-06-12 15:14
关于洞山良价禅师的禅法研究,多以“五位君臣颂”而说之。综观学界各家之研究,亦“智者见智,仁者见仁”。有以“易卦”解读者,有以“禅定”解说者,有以“思想”论述者。何者为是?何者为非?何者契合“真义”?难矣哉!撰写此文,以禅说禅,亦一家之言耳。
欲言“五位君臣颂”的禅义,当先透视“五位君臣颂”的原文。
正中偏:
三更初夜月明前。
莫怪相逢不相识,隐隐犹怀旧日嫌。
偏中正:
失晓老婆逢古镜。
分明觌面别无真,休更迷头犹认影。
正中来:
无中有路隔尘埃。
但能不触当今讳,也胜前朝断舌才。
兼中至:
两刃交锋不须避。
好手犹如火里莲,宛然自有冲天志。
兼中到:
不落有无谁敢和。
人人尽欲出常流,折合还归炭里坐。
下面对“五位君臣颂”的五个阶位,分别加以解读,以透视其禅学意境。
第一位:“正中偏:
三更初夜月明前。
莫怪相逢不相识,隐隐犹怀旧日嫌。
欲明“五位君臣颂”的禅学义理,须先明了“正”“偏”之义。《曹山元证禅师语录》中说:“正位即空界,本来无物;偏位即色界,有万象形。正中偏者,背理就事。”[8]据此,我们不妨略加发挥:正位,即体、空、理之位也;偏位,即用、色、事之位也。所谓“正中偏”者,即于正位理体之中而不识正位理体,故着于事相,落在偏位,所以称之为“正中偏”。
紧接着这第一位的名字,洞山良价禅师有颂曰:“三更初夜月明前”。
“三更”,即黑暗也;“初夜”,亦黑暗也;“月明前”,即明月未出之时,亦黑暗之谓也。概而言之,“三更初夜月明前”,即“一团漆黑之象”,喻凡夫之境界——迷失自心本性,唯认六尘缘影。
就实际而言,人人尽在佛性之中,尽法界全是诸人自己,然而,未必人人皆识得此妙明真性,故曰“莫怪相逢不相识”。相逢不相识,日用而不知,此事奇怪么?不奇怪。何以故?未明心地之故。处于“正中偏”之位的人,何止“相逢不相识”呢?亦“隐隐犹怀旧日嫌”矣。“隐隐”,即隐隐约约。
“犹怀旧日嫌”者,即出离之心,隐隐于襟怀。可惜,只顾向外求取,而不知返观自鉴:这见色闻声的是谁?起心动念的是谁?即使逢着见性之机,依然是颟顸笼统,当面错过。
总而言之,所谓“正中偏”,即于“正位”之中,由于迷体着相,故落于“偏位”。因此之故,此位名之为“凡夫位”。此位之中的人,向道之心可嘉,外求之行堪悯。
第二位:“偏中正:
失晓老婆逢古镜。
分明觌面别无真,休更迷头犹认影。
“偏中正”之位,是接着第一位——“正中偏”而讲的。第一位——“正中偏”,是凡夫之位,是“正中之偏”,犹如演若达多,驰狂外走,寻觅己头。正于寻不得时,偶遇因缘,反手摸着,此正是“疑是山穷水无路,柳暗花明又一春”的禅义。
从日常应用(偏)之中,豁然识得自家真性(正),故名“偏中正”。学人行证至此,体证了这个“包罗万相,一尘不染”的妙明心体。因此之故,被称之为“见道位”。
关于“偏中正”的禅学含义,洞山良价禅师用“失晓老婆逢古镜”来作比喻。
“失晓”,就是天已破晓,光明现前。正于此时,逢着一面古镜。古镜者,妙明心体,亦鉴觉历历之真如佛性也。逢古镜,即见到了这面镜子,证悟到了这个朗照十方的妙明心体,用禅宗的话来说,就是证悟到了这个“无形无相、包罗万象的本来面目”。修行至此后,即是“见道位”。
对于初见道位的人来说,难免会有“信不过”“拿不准”之疑情:微妙玄通的“法性身”,难道就是这个么?恐怕不是吧。
洞山良价禅师恐人信不过,拿不准,于是,与人印证曰:“分明觌面别无真,休更迷头犹认影。”也就是说,即今所见,正是真如,(毗卢遮那、本源自性天真佛、道、法身等等,皆真如之别名也)除此之外,更无别真,不要再向外捕风捉影了。亦有颂曰:无相镜体万相影,镜影一体是真情。学人莫住镜中相,睹影知镜撩起行。镜者,正也;相者,偏也。借相(偏)而悟镜(正),故名“偏中正”。
“偏中正”的禅学内涵,可与洞山良价禅师的悟道偈相互印证。洞山良价禅师的悟道偈曰:
切忌从他觅,迢迢与我疏。
我今独自往,处处得逢渠。
渠今正是我,我今不是渠。
应须恁么会,方得契如如。
“切忌从他觅,迢迢与我疏。”
学道之人,切忌向外求觅。若向外驰求,愈求愈远矣。何以故?答曰:佛性不在别的处,只在诸人六门头。回光一鉴识得他,万物皆备有何求?他是谁?正是这面古镜,亦称本来面目。
“我今独自往,处处得逢渠”。
佛性绝对,无不包含,所以说“我今独自往,处处得逢渠”,亦即在在处处,唯我而已。此处的“我”,非俗情所说之“幻我”也,乃“佛性”之“真我”,亦“独尊”之“真我”。若人亲证至此,则“处处得逢渠”——处处能见到我的影子(化身),山河大地,色声香味,皆“真我”之显现,皆“真我”之影子——“渠”。
“渠今正是我,我今不是渠。”
“渠”——这些影子,皆“真我”之显现,所以说“渠今正是我”,然而,“真我”却不是这些影子。“应须恁么会,方得契如如。”若能如是见得,便契合了“祖师西来意”。
第三位:“正中来:
无中有路出尘埃。
但能不触当今讳,也胜前朝断舌才。
第三位是紧接着第二位来讲的。第二位——偏中正,假借事相(偏位),证悟到了理体(正位)。既然证悟道了理体,那么,第三位就应该是依体起用。
所谓体者,正位也。所谓用者,偏位也。可见,“正中来”即是“依体起用”之别称。正位是个空体,无形无相。偏位是个妙用,有形有相。空体不空,尽是妙有;妙有不实,凡有皆空。若人如是见得这个“真空妙有”,自然就是“无中有路出尘埃”了。
下文有颂曰:“但能不触当今讳,也胜前朝断舌才。”“不触”,即不触犯,不违背。“当今讳”,即当朝皇帝的忌讳。概而言之,臣不违君。此喻“妙用不违空体”。
在修行的过程中,若能“妙用不违空体”,“偏位不犯正位”——“不触当今讳”,便能超然于“断舌才”。“断舌才”喻讲经说法、口才极好的人。
若人已至“正中来”之位,那么,此人已开般若大智,故能胜过“断舌才”。此人何以能胜“断舌才”?“断舌才”者,世智辩聪之类,非般若大智之属。
第四位:“偏中至:
两刃交锋不须避。
好手犹如火里莲,宛然自有冲天志。
“偏中至”。偏者,用也。至者,达也。达于何?达于实相也。概而言之,“偏中至”者,即摄用归体。前言“正中来”——从体起用,今说“偏中至”——即用即体,也即二六时中,事事不离理体(正位),也即理事无碍。从体起用,即用即体,《华严疏》云:“无不从此法界流,无不归还此法界。”
修行至此,乃大有作为之无为也,亦不着踪迹之行径也,亦黄檗禅师所说:“终日吃饭,未曾咬着一粒米,终日行未曾踏着一片地。”[11]佛告须菩提:“须菩提,汝勿谓如来作是念:‘我等有所说法。’莫作是念。何以故?若人言如来有所说法,即为谤佛,不能解我所说故。须菩提,说法者,无法可说,是名说法。”
“两刃交锋不须避。”从字面上看,即交战双方,迎刃而上。此喻日常应用、顺逆境界,皆能平等看待。关于“不须避”的含义,试看洞山良价禅师的一段问答:
僧问:寒暑到来时,如何回避?
师云:何不向无寒暑处去?(按:于寒暑相上,后退一步。试看此处,是何境界?)
师云:寒时寒杀阇黎,热时热杀阇黎。(按:妄心不死透,哪得真正活?)
如何是无寒暑处呢?若于境上觅,遍寻不可得,即使寻遍万水千山,亦找不到这无寒暑处。此事须从心地上而论。若人肯于寒暑相上后退一步,那么,寒暑二相,自然解脱。
这里所说的退一步,并不是事相上的转换,而是退还本位。从本位看,诸相空幻,无缚无脱,亦无实际的寒暑。若人到得此境,则“好手犹如火里莲,宛然自有冲天志。”火者,世间尘劳。莲者,一尘不染。“火里莲”,比喻于世间尘劳之中而一尘不染。
世间尘劳,犹如大火聚,若能从中锻炼出来,恰如火中生莲,有大气势——“宛然自有冲天志”。
第五位 “兼中到:
不落有无谁敢和?
人人尽欲出常流,折合还归炭里坐。
“兼中到”,即正位与偏位,原本一味,无二无三,所谓即用即体,即偏即正;体用不二,偏正一味。修行至此,浑然一体,性相不异,此乃最上至极之果位也。若人至此果位,“不落有无谁敢和?”
洞山良价禅师颂云:
人人尽欲出常流,折合还归炭里坐。
“常流”,即生死苦海。折合,即到头来。碳里,喻三界火宅。人人皆欲出苦海,因此,历经千辛万苦,终于成就佛道。成就佛道之后,结果发现,“折合还归炭里坐”,即到头来“见山还是山,见还是水”,《妙法莲华经》所谓“是法住法位,世间相常住。”
慧能大师说:
佛法在世间,不离世间觉,
离世觅菩提,恰如求兔角。
何以故?世间相(常流)乃本体之大用流行。证此境界的人,于人间热恼中得大清凉,于十字街头处大峰顶。
本体不灭,常流不息,大易所谓“生生不息”是也。既然如此,悟者亦不离世间万相,故曰:“折合还归炭里坐。”此时的“碳里坐”,已非凡夫境界,而是平等一味的一真法界。三界火宅即是清凉世界,只须回头一转而已。
洞山良价禅师“善接三根”,“权开五位”。此五位,依其次第,可概括为:
1.正中偏——日用而不知——凡夫位
2.偏中正——脱妄证本体——见道位
3.正中来——证体起妙用——修道位
4.偏中至——即用即本体——修道位
5.兼中到——体用同时到——究竟位
总之,禅门宗要,不立文字,见性成佛。可是,世人根器,千差万殊,故不得已立“五位君臣”之说,以开示修行的路途与究竟的果位。修行的人,依此而修,遵道而行,便可证悟自心本性,便可成就无上佛道。